西西特 作品

188. 寡夫门前是非多 后记之遗物和我......

梁津川死在四十一岁那年春节。

也就是2021年。

梁津川死的时候蜷缩在陈子轻怀里,他像生命轮回到起点,安详地阖着双眼。

陈子轻紧紧拉着他的手,轻轻柔柔地吻在他微启动想喊一声“轻轻”的唇上,让他最后一刻感受到的是自己的吻。

当梁津川停住呼吸的那一秒,这个世上就没有他了。

梁津川三十一岁确诊,活了十年,那是他能和命运,和天斗的极限,他尽力了。

迄今为止,陈子轻来到这个世界二十五年,他跟梁津川相识二十五年,相伴二十五年,相爱……二十三年。

如果人生是一场旅行,二十多个年头代表的路段,足够漫长了。

陈子轻以为,这个任务背景感情线的结局是梁建川带他一起走,然而却没有,梁津川是自己走的,没有拉上他。

那么个偏执发疯,疑心病又重,还神经质的癖好绿色的人,竟然把他一个人留在世上。

陈子轻没想到是这个结果。

梁津川放得下心吗,不怕他在身体原因的影响下和哪个男人睡觉,甚至再嫁啊?

无论是活着的梁津川,还是死了的梁津川,陈子轻都猜不透看不穿他的内心,只知道他的爱。

陈子轻忍不住地想,牵扯着他感情的梁津川走了,这条线的另一头已经空了,线在半空中飘飞没有了主人,那他呢,他的结局是什么?

终点在哪,为什么还没到啊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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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子轻亲自给梁津川挖坟,一铁锹一铁锹挖的,他把手心磨出淤血和水泡,破掉流出血水黏在手上跟铁锹把手上面。

但他没有哭。

从梁津川快死了到在他怀里停止心跳,慢慢冷掉,慢慢僵硬,他都没有流泪。

山里到处都冰冷冷的,送行的人们在坟四周站着。

棺材板斜斜的横在棺材口上,这其实不符合村里的习俗,按理说抬出门前就该用大钉子钉死,可没人阻拦。

梁老五家里,一个不剩了。

男人静静地躺在棺材里,他面容死白僵冷,还是好看的。

陈子轻没有把他的假肢卸下来,而是给他按着,藏在裤管里,脚上套着定制的鞋子,他身体两侧都放着一副假肢,是让他换着用的。

“走吧。”陈子轻趴在棺材边沿,他把手伸进棺材里,摸了摸梁津川的脸,指尖细细描摹了两遍,“走啦。”

再见。

梁津川,再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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棺材入土,坟填上去,只留一个小土包。

不管是男女老少,什么年纪,什么骨骼什么皮相,一生或长或短,或平庸或精彩,或悲苦或幸福,死后就这样子。

村民们陆续安慰坐在坟前的人,安慰这个在梁老五家做了两回寡夫的可怜人。

先是嫁给老大,后又嫁给老二,都没了。要说可怜,村里好像没有哪家不可怜的,如今这些个家家户户,没有哪家不缺人,土房子换成楼房,堂屋变成客厅,土路修成石子路跟水泥路,日子一天天好日子,人越来越少。

送葬的村民们下山了,只剩集团的一众高层,男女都是职业装,一身黑,他们挨个上前,告别死去的人,安慰活着的人。

一番惨白伤感的流程走完,陈子轻还坐在坟前没有动弹。

这一捧那一堆的积雪在树下石头边,梁云把一个麻袋放在陈子轻面前,这是他叫自己买的纸。

梁云望着他冻得发紫的脸:“嫂子,我哥一定想要你尽快好起来。”

陈子轻垂头抠手心里凝固的血迹:“你也下山吧,我想一个人陪陪他。”

梁云背过身擦了擦眼泪:“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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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里哪家死了人埋在哪是有规定的,不能想埋什么地方就埋什么地方,都是挨家挨户划分好的区域。

这一块是我家的,那一块是你家的,线在这,别想占多位置。

梁津川的坟在他家人旁边,是靠着的。

一家四口,四个坟,都在这了。

陈子轻解开麻袋口上的尼龙绳子,他从麻袋里面拿出纸和剪刀之类的用品,坐在坟前扎起了假肢。

山里的风太冷,陈子轻的身子直打抖,手也抖,指关节灵活不起来,扎纸的速度就慢了。

陈子轻一天才扎好。

几幅纸扎的假肢被放在一起,他逐一拿起来检查:“粗糙了点,用也能用,就这样啦。”

陈子轻点火,把假肢都烧给梁津川,火光在他眼里跳跃,他一双眼亮得吓人。

系统在他脑中说:“奇奇,往好处点,你快要离开了。”

陈子轻抱住膝盖:“是呢。”

系统:“我给你放歌吧。”

“不想听。”陈子轻看着摇曳的火苗,眼睛干涩发酸。

系统:“寂寞烟火DJ版也不听?”

“没有用。”陈子轻说,“现在我听什么正能量的歌都没有用的。”

系统:“哎。”

陈子轻头一次听444叹气,他没有心思震惊或是调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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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脚下,梁云被王建华叫住,和她聊了几句。

王建华前段时间把头发染黑了,显年轻了不少,现在头发还是黑的,没怎么掉色,人更老了。他手插兜,皮鞋在石头上蹭着:“你嫂子有什么打算?”

梁云说:“我没问。”

王建华看她一眼:“那你找个时间问问。”

梁云的视线落在远处,视野里是大片大片荒凉的田地,这个季节还没怎么犁田翻地,今天是正月十二,三天后今年的春节就过完了。

王建华沉吟:“我的想法是,让他离开村子,去哪都行,只要别待在这伤心的地方,不然久了会生病。”

梁云静默片刻:“王叔,我嫂子是不会走的。”

王建华哑然, 他搓搓脸:“你先问问看, 有情况就给我打电话,你有我号码的,就原来那个,我一直在用,没变过。”

梁云点了下头,她和王建华前后朝着村子方向走,路两边是土混着积雪。

其实梁云心里头有个秘密,这秘密涉及到她哥跟她嫂子。

不记得是哪一天了,只记得是几年前的农忙,她请假回来帮嫂子割稻,她哥背对他们站在塘边,她有种感觉,她哥想跳下去结束生命。

可能是不愿意拖累嫂子吧。

当时她那么想着,很恐慌地攥着镰刀,头顶是晒死人的太阳,耳边是嫂子手中镰刀收割绿黄稻杆的清脆声响,她觉得晕。

不过,她哥没有那么做,他没跳下去,他转身去篮子里拿了个菜瓜,去塘边洗了,掰开给嫂子吃。

后来还有一次,也就是去年,她哥难得能从床上起来,嫂子就把他扶到轮椅上面,推到院里让他看着自己忙活。

嫂子拿着菜刀给鸡抹脖子,她哥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嫂子。

某一瞬间,她怀疑她哥想用那把刀抹断嫂子的脖颈,再抹自己的。

最终,她哥一个人走了。

梁云心口发堵,她艰难地深吸一口气,现在她就只有嫂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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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节过后,回家过年的那批人返程上班,读书上学的进入新学期,村里人也渐渐忙了起来,地里田里有干不完的活,从早到晚满身疲惫。

陈子轻是个大闲人,他不种地不开田了,有的吃就吃,没得吃就把自己饿死。

当然,饿死是不可能的,村里这家那家隔三岔五的喊他过去吃饭,有的直接把饭菜给他端上门,他的生活节奏往吃百家饭上面走了。

天气刚回暖,梁云就请假回村,她进门前满面忧伤,进门的那一刻就扬起在外地总耷拉着的嘴角,脸上露出笑脸:“嫂子。”

陈子轻在摇椅上躺着,睁眼瞅瞅她,又把眼睛闭上了,似乎很嫌弃她老来回跑。

谁能想到当初那个不喜欢人情世故的小姑娘,多年后会这么念家。

陈子轻不爱唠叨,但梁云爱,她会问他吃喝拉撒,什么都要过问,烦得很。

“嫂子,你看我给你买的这件褂子。”梁云拿着褂子举在他眼前,“怎么样,颜色款式都还不错吧,你试一下。”

陈子轻犯懒:“不想试。”

梁云笑盈盈的:“嫂子,你就试一试吧。”

陈子轻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:“行行行,我试。”

不多时,那件新衣服就穿在了陈子轻的身上,他本来长得不显年纪,是梁津川走后突然老下来的,现在他瘦多了,头发也白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白的,是一夜之间,还是一天天白的。

梁云拍着他背上褶皱,抚了抚他袖口跟衣角:“蛮合身。”

陈子轻说:“我衣服多得穿不过来。”

“那就慢慢穿。”梁云热络着,“还有双鞋,你也穿上看看。”陈子轻懒洋洋的:“我脚又没缩水,不还是那个鞋码,你都知道的,你常买,不用试了,肯定能穿。”

梁云非要他试,他头疼,全程撇着嘴角配合。

到吃饭的时候,梁云状似随意地问他有没有什么打算。

“打算?” 陈子轻吃掉碗里的莴笋叶子,口齿不清地说,“我这不是吗。”

言下之意是,现状就是他想要的,他也会维持。

这答案在梁云的意料之中,她没有再问,只是偷摸给王建华发了个信息。

“小云,你马上就四十了,这辈子真不结婚了啊?”陈子轻忽然说,“那你生了病,床前没个人伺候……去养老院也可以,不过养老院这一行不靠谱的多,你得提早做调查,趁自己精力不错的时候选好老了以后要待的地方,你在村里养老是不太行的,村里到时候怕是没几个人了,医疗方面也跟不上……”

梁云心里敏感地想,嫂子这是什么意思,怎么像是临终遗言。

“嫂子,你——”

梁云话没说完整,眼睛就红了:“你别做傻事,我哥守着你呢。”

陈子轻笑笑,守个屁哦,他走啦。

“别多想,我不做傻事。”陈子轻安抚担惊受怕的梁云,“但是呢,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,你的嫂子我也会老,也会死的,你老了,我肯定就不在了。”

梁云像怕被丢下的小孩:“不可能,我们差不了多少岁,你没病没痛的。”

陈子轻又笑:“差不了多少岁?差了整整八岁呢。”

“才八岁。”梁云垂眼吃饭,“嫂子你看王叔,头发染黑了显年轻,回头我也给你染。”

陈子轻嘀咕:“我不染,头发黑了脸还是老的,怪得很,你看他那样,没眼看。”

梁云:“……”

“嫂子,虽然人是群体动物,但人也是孤独的。”她学她哥,夹了点肉丝到嫂子碗里,“我可以确定,我不需要深交的朋友,也不需要伴侣和孩子,至于疗养院,将来有需要我会留意,到时我们一起去住。”

陈子轻“噢”了一声,算了,顺其自然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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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建华收到梁云的短信就挂心上了,他来下庙村看望陈子轻,犹豫着说出在心里放了一些日子的话:“南星,你要是实在太想梁董,那你就招魂,你把他招出来。”

陈子轻啃着梨子的硬皮,嚼里面的甜水:“我招不出来。”

“怎么会。”王建华诧异,“你画不好符做不了道法这事,不都是你瞎编的吗。”

陈子轻吐出没味道的梨子皮渣:“以前是瞎编的,现在是真的了。”

王建华不是很信。

陈子轻缓慢地叹了一口气:“我招不出他的鬼魂,他也没留在这里,他走了。”

王建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巨大的惆怅与失落。

“而且人是人,鬼是鬼,阴是阴,阳是阳,”陈子轻吃梨子肉,情绪平稳而冷静,“不能乱了规律。”王建华说:“那你想他的时候……”

陈子轻轻松地打断道:“啊呀, 王叔, 人死不能复生,我不会想他想很久的。”

王建华还想说什么,陈子轻给他一个梨。

“吃梨吧。”

王建华就不说了,吃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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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子轻没有像他说的那样,不会想梁津川想很久,他很清楚,只要他还在这个世界,他就会一直想着梁津川。

一有个好天气,陈子轻就背着手去山上,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上下山多少次。

所以他就趁这副身体还能走得动,就多走走,也不干别的,只把梁津川那个小坟前的草拔掉,擦擦墓碑上的灰,摸两下小照片上的人。

时间不会因为少了哪个人,就走慢了。

到陈子轻过生日这天,他把梁津川的遗像摆在椅子上,认真望了望。

给梁津川换个位置。

“我过生日了,你陪我吃长寿面。”陈子轻拿起架在碗上的筷子,捞起一筷子面吹吹,“不是李南星的生日,是轻轻的生日,只有你一个人知道,所以就你陪我过。”

陈子轻把一筷子面送到嘴边,余光瞟给遗像,他把筷子一放,又去给遗像换位置,

换了好几次。

怎么都不对,哪可能对啊,这只是个遗像,不是活人。

陈子轻把椅子上的遗像拿起来,捧在身前,一眼不眨地看着:“津川,等你生日了,你怎么吃长寿面啊?”

“我可以代你吃。”陈子轻为自己的聪明笑了下,然后就收起了笑容,蹙着眉心对遗像上的人抱怨地说出两个字,“骗子。”

“答应我要长命百岁,根本没做到。”

“不是说话永远算数吗。”

陈子轻把遗像放在他旁边,让遗像上的人看着他吃长寿面,他一筷子一筷子的捞着吃。

一碗长寿面吃完,遗像上沾了层面香,好似也跟着一起吃了。

“梁津川,关于你说到做不到这件事,你一直都没跟我道歉。”陈子轻双手托腮,“你欠我一声对不起,以后要还我。”

“必须还。”

陈子轻咬牙:“不然不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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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天夜里,陈子轻做了个梦,他梦到梁津川跪在他腿||间,双手掐着他的脖子,神经病地问他为什么还不来找自己。

窒息让陈子轻脸涨红渗紫,他张着嘴想喘气,带来的却是更强烈的晕眩。

梁津川手上力道不减,是真的要把他的脖子掐断,他在本能的求生欲之下,指甲用力抓抠上梁津川的手背。

或许是疼到了,梁津川的禁锢有一霎那间的凝滞,陈子轻在那点缝隙里扒着他的胳膊爬起来,骑|在他身上,发泄很久以来的痛苦。

“我不想吗?”

“我也想啊,我走不了能怎么办,我又不能决定自己什么时候走。”

梁津川委屈怨恨地瞪着他,眼眶开始变红,眼泪一颗颗地顺着眼尾掉出来,长睫泛潮。

陈子轻心疼地哄着:“好了好了,我快走了。”

他弯下腰背,用力把梁津川抱在怀里,紧紧地抱着:“你再等等,再等一下子好不好。”

梁津川把脸埋在他胸脯里,喉咙深处传出一声接一声的哽咽。

陈子轻醒了,他躺在床上,好半天都没有动静。

原来是一场梦。

“不然呢,还能是什么,他都走了。”

陈子轻支着手臂坐起来,他脱下睡衣就要放一边,手上动作忽地一顿。

下一秒就抓住睡衣前面一块布料,攥在手里。

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他捻着这布料,怎么觉得,真的有点潮。

陈子轻的指尖有点抖,头皮一阵阵地发麻,昨晚到底是不是梦……

“咯咯咯——”

屋后不知道哪家的公鸡打鸣了。

陈子轻被那鸣叫拉回到现实中来,他把睡衣叠好放在枕头边,不洗了,晚上接着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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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那以后,梁津川就没来过陈子轻的梦里了。

大概是信了他说的,就快走了的话。

陈子轻没有很快离开,他在村里过完春天,进到夏天,跨进秋天,迎来了寒冬,又一春。

集团高层带律师来处理公务,陈子轻该签字的签字,是他让他们来的。

因为陈子轻的直觉告诉他,快到登出时间了。

梁津川留下了数不清的财富,那么大个集团,没有子嗣继承,即便陈子轻有意收养一个当继承人,也来不及培养了。

况且陈子轻个人也有一笔相当厚的积蓄,房产更是好多。

都卖了,能卖的全卖了。

钱大部分给慈善,小部分给老员工们,王建华跟梁云也有分成。

陈子轻很努力地想了想,试图发现自己还有什么事漏掉了,他想不起来,就这样吧。

人不是机器,不可能面面俱到,事事圆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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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子轻把这大事解决了,只剩下等待了。

宁向致就是这个阶段出现在陈子轻小院门前的,他之所以这么晚了才来,是因为他生了场病,最近才稍微好起来点。

也是癌症,结肠癌。

陈子轻上下打量宁向致:“你都这样了,不在医院躺着,跑来干什么。”

宁向致老了,鬓角发白,眼角长皱纹,五十多岁,气质上是清爽的中老年人,身体上油尽灯枯。

“医院不收我了。”宁向致简明扼要。

短短几个字透露了许多信息,有关他的病情,他心态不错。

陈子轻把桶里的最后一件衣服拿起来,拧着水。

那衣服后,水不好拧。

宁向致来帮他,两人各拧一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