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世界 作品

第52章 第 52 章

 晨时的靖州城热闹鲜活极了,街道两边商铺临立,酒肆饭馆的幡布随风而飘。

 虽然太阳初升,但茶楼里已经有听书的茶客了,点上一盘热腾腾的烧麦虾饺,再来一盏清香四溢的清茶。

 这样的日子当真是神仙都不换。

 茶客又呷了一口清茶,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。

 堂上的说书先生拍了拍惊堂木,说的正是鬼母慈悲心肠,夜半时分送女托孤至夜香婆手中,夜香婆更是仗义,以老妪之身养大了棺椁出生女娃娃的传奇故事。

 “如今啊,这父亲闻讯寻来,今日是那阖家团圆的日子,美哉美哉!

 茶客听得连呼惊奇。

 “嘭!”惊堂木落下。

 说书先生拈了拈山羊胡,故作神秘的笑了笑。

 “可不是老丈我瞎说的故事,这事儿啊,它真真的!”

 “府衙里的许文书你们知道吗?”

 茶客们惊奇,“许文书?可是咱们潘知州称赞过的,写得一手凤彩鸾章的许文书?”

 “为人雅致,对亡妻最是风流深情的许靖云许文书?”

 说书先生笑着捻须,颔首道,“正是正是!”

 众人听后唏嘘不已,既然如此,那鬼母就应该是许文书早逝的爱妻了。

 当初许靖云的娘子过世,他写了一篇告妻书,文采斐然,笔墨生香,通篇下来无处说情却又处处说情。

 打动了一番看客的心肠,赚足了一些春闺娘子的眼泪。

 当然,也有一些看客并不以为意,真那般情深了,起码守了那一年的妻孝再说。

 他们只有一张嘴会说话,那等会做文章的相公就占便宜了,他们的手还能说话哩!

 不过,鬼母送女这等异闻神异又似有诸多的迷雾,茶楼的听客有不信的,自然嘘了那说书人。

 说书人合了折扇,连连作揖讨饶。

 “大老爷们,这事儿我也是听闻而来的。”

 “像我等说书人要想打动各位看官,自然要搜罗那些坊间怪闻,这消息还是我花了一两纹银,打那许府的小厮丫鬟处听来的。”

 “真与不真,你们去瞧瞧不就知道了?”

 说书先生顿了顿,笑得志得意满。

 “那鬼母送来的闺女儿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,前儿刚被带回了许家,你们去瞧了瞧,就知道不是我小老儿诓言乱语了。”

 “好,我等空了就去瞧一瞧!”

 这个时间能来吃茶吃点心的,自然是无需忧虑人间三三两两碎银的人。

 当下便有人眼睛转了转,夹了盘里的最后一个虾饺,嚼了嚼吞下。

 香!

 等空?

 人生最怕等空闲了!

 既然好奇,当然这下就得去瞧一瞧了!

 小胖的身影晃晃悠悠的朝许家方向走去。

 许靖云的家宅坐落在春江路,那儿一片住的多是富商和官宦人家。

 这条街再往前便是热闹的春江市集,百姓挑箩赶驴,担了最新鲜的鱼肉菜,时不时有管事婆子带着小丫鬟过来挑菜。

 西北角落今儿多了一个鱼肉摊子。

 脚盆里的鱼儿鲜活又大条,经过的管事婆子都停住了脚步,卖鱼的是个小麦皮的小哥,带着顶草帽也遮不住那好颜色。

 顾客上门,元伯也没什么心思,眼睛一直盯着春江路,许宅靠外,他在的位置正好能瞧到许宅的大门。

 管事婆子多瞧了两眼卖鱼小哥的手,啧啧,一瞧就是有力的!

 “小哥,来两尾活鱼,要剖鱼刮鳞的。”

 元伯收回目光,沉默却动作老道敏捷。

 不到一盏茶的功夫,那鱼儿就杀好剖鳞,麻绳一扎鱼嘴,三两下便将鱼儿给了管事婆子。

 “诚惠半钱银。”

 管事婆子将那银子丢到瓮罐中,元伯瞧了瞧。

 不过两日,他这瓮罐里已经装了好几两银子了,这靖州城的鱼儿卖的也比他们玉溪镇的贵,生意果然还是得去外乡做才好。

 …

 日头一点点高了,元伯收了卖鱼的家当,又在河里洗了个澡,无所事事的躺在船舱里,想了想,带着斗笠又来这个春江路了。

 他黑黑的眼睛盯着许家的门宅,有些出神。

 “嘿,我瞧你许久了,你是不是踩点的小贼?说!”

 一声喝问在元伯身后响起,他回头看去。

 只见一位穿着绫罗衣,约莫十五六岁模样的小胖子正瞧着自己,他手中还提着一盏的鸟笼,鸟笼里的咕咕鸟正在扑腾翅膀。

 “噢噢,乖乖,我说的不是你哦,莫怕莫怕!”

 小胖子见自己的喝问惊到了鸟笼里的咕咕鸟,连忙手忙脚乱的哄着。

 元伯:

 他收回了目光,继续瞧前头许宅的大门。

 旁边,小胖子还在唠叨。

 “哦,我知道了,你定然也是听了那鬼母送女的故事,这才来许宅瞧热闹的。”

 元伯惊诧:“鬼母送女,你怎么知道的?”

 小胖子撇嘴:“嗐,谁还不知道啊,说书老伯在茶楼里将故事都说了,是许相公那成死鬼的妻子将孩子送到了夜香婆那儿,求夜香婆帮忙养大了孩子。”

 “哎,你说,那许夫人为什么要将孩子送给夜香婆?为什么不直接送给许相公呢?”

 元伯回头,正好对上小胖子黑白分明的眼睛,犹带稚气的眼里都是满满的好奇。

 这定然是个富贵窝里出来的孩子。

 元伯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 这一瞬间,元伯原先对许靖云相公的敬畏荡然无存了。

 前儿才接回的慧心,今儿那点家事居然被传到了茶馆里,这治家还不如他们玉溪镇的小户人家呢。

 小胖子没有察觉到元伯的敷衍,犹自自来熟的唠嗑道。

 “是吧,这事就真的怪,里头肯定有缘由,嗐,说书人又不将故事说清楚,害得我连吃烧麦虾饺都不香了。”

 “对了,我叫小潘,你叫什么?”

 元伯:“元伯。”

 小潘狐疑:元伯?小潘?小潘对元伯?

 这确定不是在占自己便宜吗?

 他张嘴正待继续说话,元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。

 “嘘!别说话了,门开了,里头有人出来了。”

 小潘连忙噤声。

 …

 许家的大门打开了,出来的是一个管事模样的汉子,他目光警惕又有些慌张的朝周围瞧了瞧了。

 在掠过元伯和小潘时,多瞧了两眼,随即不以为意的收了回去。

 不过两面生的半大小子罢了!

 …

 管事招呼后头的两个小厮,“快快,动作利索点。”

 两个小厮想着接下来要做的活计,脸都苦巴了,因为心里不情愿,他们还磨磨蹭蹭的磨洋工。

 许管事唬了下脸,“这个月的月钱是不是不想要了!”

 瞧见街坊邻居没有注意这边,他压低了声音,宽慰道。

 “放心,这等事老爷和夫人会给红包压压晦的。”

 小厮心不甘情不愿的跟上了。

 许管事拍了拍尘土,步履匆匆的往前。

 元伯心下莫名的一跳,忍不住抬脚跟了上去。

 这管事七拐八拐,又多走了一条街,最后居然在棺材铺前停了脚步,他回过头瞪了一眼不情不愿的两人,开口道。

 “在这里老实待着,我进去问问有没有现货。”

 …

 不一会儿,管家出来了,他瞪了一眼那两小厮,低声骂道。

 “瞧你们这惫懒模样,银子我已经给了,还不快去干活儿。”

 两小厮对视了一眼,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管家老货,手中动作却不敢再慢了。

 两人借了店家的板车,又在店里小工的帮忙下,将那棺椁装上了板车,麻绳一拉一扎,牢牢固固。

 管家拿出红布将棺椁一遮,旁人顿时瞧不出板车上拉的是什么东西了。

 做完这些事后,一行人将板车从店里的偏门里推了出来。

 …

 路上。

 板车的车轮子轧着砂石铺制的地面,咕噜噜的响得很大声。

 “让让,让让。”

 迎面对上元伯和小潘,管事擦着额上的汗水赶人,两个小厮一人肩上披带子,拉着板车往前,还有一人在后头用力的推着。

 元伯侧身让过。

 小潘瞧了一眼,啧了一声。

 “还是做管事的舒坦!”

 “……不是说今日是阖家团圆的美哉日子吗?这许家是有人过世了?”

 元伯没有理会,他莫名的心里有些不安,还不待多想,抬脚就走到了棺材铺子门前。

 那儿掌柜的也追出来了,瞧见人走远了,有些懊恼的自语。

 “唉,瞧我,都忘记交代一声了。”

 “我这个板车还是新的,运空棺椁可以,出葬的可不行。”

 跟在元伯后头的小潘是个话多的,当即自来熟的应了一声。

 “掌柜的,你就放心吧,哪里也有人出葬用板车的?怎么也得有个四人八人抬棺的。”

 这冷不丁的声音出现,唬了掌柜的一跳。

 抬头瞧见那小胖子一身绫罗打扮,显然是个大主顾,当下便换上一张悲痛脸,压下热情道。

 “小哥,要瞧点什么?”

 “棺椁,衣裳,子孙幡,哭丧棒……纸衣纸人,我这儿应有尽有。”

 小潘愣了愣,随即横眉倒竖,“呔!你个掌柜的好生不要脸,居然敢咒我家里人!”

 掌柜的有些莫名,“不是,你不买棺椁,上我这儿来干嘛?日子过得太吉祥了?”

 小潘窒了窒,拿眼睛瞅元伯。

 他也不知道,莫名的今儿就跟了这小哥。

 元伯冲掌柜的拱了拱手,问道。

 “掌柜的,您方才说担心那户人家用了您的板车,为何这样说。”

 元伯心里有些急,什么情况才用板车拉棺椁,在他们乡下,只有那等横死的,晦气的……这才寻不到抬棺人。

 这许家,到底出什么事了?

 掌柜的拈了下胡子,叹息道。

 “这家的小娘子出了急症,买的是一副白棺,这等棺椁自然是夜里时候偷偷抬出屋子,随便寻一处地儿埋了,我当然怕他用了我的板车了。”

 元伯心中一震,喃喃,“小娘子……没了?”

 小潘和掌柜的有过节,哼哼唧唧道,“就是,怎么就是小娘子没了呢,说不得是家里的小子呢!”

 元伯也跟着目光炯炯的看了过去。

 掌柜拈胡子的手一顿,随即又唬脸。

 “瞎说!我怎么就不知道了?”

 “那衣裳还是在我这儿急急买的呢,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身量,用的又是白棺……家里一点准备也没有,不是急症去了又是什么?”

 元伯已经听不下去了,拔腿就往许宅跑去。

 小潘:“哎哎,怎么说走就走了?”

 他说罢跳了跳脚,索性抱着咕咕鸟的笼子,也跟着元伯跑了。

 留在原地的掌柜:

 他遗憾的摇了摇头,“啧,还真是和我唠嗑的啊。”

 掌柜的做这一行这么久了,寻常人避讳他还来不及,他还是头一次在店门口遇到寻自己唠嗑的人,当下颇为稀奇的转身进了店里。

 …

 元伯脚程快,很快便追上了那运棺椁的一行人。

 他的脚步顿了顿,心下一狠,三两步的上前,突然发难。

 那管事毫无防备,一下便被压制在墙上了。

 运棺椁的两人大惊,板车一下砸在了地上。

 管事挣扎不停,元伯手中一个发力,立马又将人压在了下头,喝道。

 “安静!”

 管事瞧着那反着光的杀鱼刀,上头好似还有鱼的腥气,顿时两股颤颤。

 “好汉饶命,好汉饶命,银两……银两都在兜里!”

 元伯不理会:“我问你,你许家给谁买的白棺?”

 管事心里一惊:这……

 元伯立马将刀抵得更进了,喝道,“说!”

 管事吓得闭着眼睛,张嘴便喊了起来,“我说我说!”

 “是给我们老爷刚刚寻回来的小姐用的,小姐她,老爷夫人说了,小姐被她那鬼母带走了!”

 元伯心中大恸,拿着刀往后退了一步,“慧心……”

 是慧心,真的是慧心。

 …

 刚刚追来的小潘气都还没有喘匀,手撑着墙壁就听到这一句了。

 瞠目结舌。

 天了噜,鬼母送女,这么快就又要有鬼母接女的故事了吗?

 许家这事,当真是比话本子还要精彩千分万分。

 呸!糊弄谁呢!

 他才不相信呢!

 …

 小潘一个错眼,就见那小哥扔了那管事,提着刀又往前跑了。

 “娘哦,这是吃了什么,这双腿跑得真是贼溜的快,老子要累死了。”

 话虽然这么说,小潘喘了两口气后,直裰的长摆直接往腰间一别,露出下头白色的底裤,就这般大咧咧模样,抱着心爱的咕咕鸟,又追着往前跑了。

 “兄弟兄弟,等等我嘞!”

 许宅。

 瞧着这紧闭的大门,元伯目光沉了沉,最后落在那红漆的围墙上。

 只见他往后退了几步,脚下一个发力,垂直的踩着围墙往上,再快落地的时候,手中的杀鱼刀插到围墙缝隙中,再一个发力,人就上了那围墙顶。

 接着便是一跃,身影便不见了踪迹。

 气喘吁吁赶来的小潘:

 娘嘞!这是属猴子的吗?

 他嘞,他该怎么办?

 小潘瞧了瞧自己这一身小肉的肥膘。

 他只能算是个属猪的……

 罢罢,小潘在门口寻了个角落窝了下来,捡了个草根逗自己的咕咕鸟。

 瞧不到画面,听个动静也成。

 元伯一进院子,没走几步便听到了哭声,那声音有些耳熟,分明是王婆子的声音。

 他心下一紧,当下便拔腿朝那方向跑了过去。

 许宅后院里。

 王婆子坐在床榻旁,捶胸痛哭,“慧心啊,我的慧心啊,我真不该带你回来慧心你醒一醒,瞧瞧奶奶啊。”

 许靖云站在门口,隔得有几步远,面露不忍。

 “婶儿,你莫要太过伤怀了,慧心地下有灵,定然是不忍心见到婶儿这样的。”

 王婆子:“呸!”

 一口唾沫吐了过来,王婆子阴下了脸,那老迈的眼睛哭得红肿,声音恨恨,瞧着许靖云像是杀父仇人。

 她沙哑着声音,开口道。

 “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?”

 “哦,你自然能说这样的话了,左右慧心不是你生的,也不是你养的,你当然这般不痛不痒了!”

 许靖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吐过唾沫,当下脸上就有些不好看了。

 他忍着怒,硬邦邦道。

 “婶子自重,慧心这般模样,我这当爹的心中也是痛极悲极,只是逝者已矣,咱们生者须得收敛伤情,让她走得更安心体面一些。”

 “笑舸已经吩咐管家去买衣裳棺椁了,一会儿咱们便为慧心梳洗一番,让她不至于走得寒酸。”

 许靖云瞧着床榻上躺着的王慧心,叹了一声。

 可惜还未寻那绣娘做一身衣裳,可怜他许靖云的闺女,这辈子竟然连绫罗缎子都还没有穿过。

 王婆子恨极,“有我在,你休想不明不白的埋了我家慧心。”

 “我要去告官!”

 “定然是你们许家的人害了我家慧心。”

 许靖云有一瞬间的错愕,“可笑!怎么就是我许家害她了?她也是我许某人的闺女儿,作甚我许家人要害她?”

 倘若是个儿子,那还能说是后宅倾轧,一个流落在外头的闺女儿,左右不过一副陪嫁,哪就让人冒着风险去害了她?

 王婆子没有辩解,只是嘴里喃着,“定然是你许家人害了,在玉溪镇都好好的,好好的……”

 她拉着王慧心的手,那手已经开始泛凉了,当下心口又是一痛。

 …

 许靖云着急的来回踱步。

 “怎么这么久了,还不见那管家将棺椁等物带回来。”

 王婆子心惊,“我不同意,不行,慧心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葬了。”

 “你听到没有!”

 见许靖云不理会,王婆子激动的挥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