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闲情

 三日之后,清晨,晓风微凉、晨星稀疏。书致是被天香百合丝丝缕缕的清淡香气唤醒的。他坐起身来,只见自己身上严严实实地盖着一床轻罗薄被,枕边放着熨好的衣服,床头银锭瓶里插着几枝新采的天香百合,花瓣上还沾着露水,清幽的香气很是醒神。

 旁边放着一个紫砂茶壶。书致抬手一摸,茶还温热,壶旁留着一张素笺写道:“龙井莲心茶一品,已用微火烹过,晨起服用,生津解渴”,落款是“兄成德”。

 “什么毛病,喝口水的事也值得写个笺子。”书致觉得好笑,举起那个巴掌大的壶,吨吨吨地干完了哥哥精心准备爱心早茶,然后利索地起床更衣。

 “二爷起了。”外面浇花的周妈听见动静,探头进来问道,“可要叫水?”

 “不用麻烦了。”书致就着黄铜提壶里的冷水擦了把脸,出了房门问周妈道,“冬冬人呢?”

 “大公子一早就起了,吩咐在半山亭子里设宴,说是有事要跟您商量。”

 书致点点头,上山找哥哥去了。他沿着抄手游廊走了片刻,在半山腰的地方拐进了岔路。岔路尽头面向什刹海的山坡上种了许多明开夜合树,如今正开着满树的小百花。花叶掩映间露出一间小小的石亭,亭角翼然如飞,中间悬着一方写有三个字的黑漆匾额。

 那字体龙飞凤舞,是这宅子的前主人、某个明朝大臣留下的,多半是什么金文草书之类的,家里的主人仆人都不认识,一律称呼为“半山亭子”。

 直到成德闲时翻阅古籍,一个字一个字地比对,最终认出是“渌水亭”三个字,这个谜题才算被破解。后来他又题了一个对联“蛟潭雾尽,晴分太液池光;鹤渚秋清,翠写景山峰色”,被明珠得意洋洋地命人錾了出来,挂在亭子边上。

 如今亭子中央的石桌上已经摆满了碗碟,纳兰成德身着一身天青色四裾长袍,腰间缀着金嵌羊脂玉宫绦,在秋老虎肆虐的炎热天气里仍系着一袭墨色斗篷,正倚在美人靠上看书,听到脚步声抬首一笑:“快坐吧,额娘出门去了,今儿只有我们吃饭。”

 他不愧是去世十多年后还会被好友怀念“楞伽山人(成德的号)貌姣好”的男人,这一笑放在青春校园文里,肯定是会引起大批女生尖叫围观、大喊“学长我宣你”的存在。

 只可惜书致并不吃“文弱病态美”这一套——在儿科医生眼里,小孩子就是要脸色红润、白白胖胖才叫美,像他哥这样长一张巴掌大的小脸,唇色淡如蔷薇,那是贫血和消化不良的表现。

 书致走过去,抬手往他额上一摸:“你真是我的克星,才刚解禁就跑到这风口上坐着,是不是又想回床上去啦?”

 “我穿了羽纱夹袍,还裹着斗篷呢!”成德抗议。

 书致左右检查一番,见他好像没什么问题,这才放下心来,往桌前一坐,举筷而食。然后发现眼前这顿早饭丰盛异常。荤有炭烤羊排、炙牛柳,素有山药炒藕片、烩三鲜,解渴有莲藕排骨汤、君山银针茶。

 虽然算不上什么名贵的东西,但却不是纳兰家常吃的满洲菜,而是更加精致繁琐的南方菜式,显然是成德特意安排的。再联想到刚才屋里插瓶的鲜花、解渴的早茶,书致不由瞥了一眼哥哥,警惕地放下筷子:“说罢,有什么阴谋?”

 成德笑道:“我还没开口,何以见得是阴谋呢?”

 “当然是经验之谈,”书致指着亭子外面白花盛开的明开夜合树,“上回你设宴请我吃饭,我当了一个月的园丁给你种这些树。上上回是跑遍整个北京城,买一本南宋年间出版的《南唐二主词》。上上上回是”

 “打住打住!那都是儿时淘气所为,还提它做什么。”

 “你现在就不是‘儿时’了?”

 “当然,满人无论男女皆以十四周岁为成年,你我今年十三岁零七个月,自然不可再与黄口小儿同日而语”

 “得得得,您这燕国地图可真够长的,赶紧把匕首亮出来吧!到底什么事?”

 纳兰成德轻咳一声,有些不好意思地说:“书书,我想跟你一起参加今年的西山秋狩。”

 “你想去打猎?”书致一愣,“你不是一向对弓马之事不感兴趣,怎么这回倒转了性子?”

 “时人尚武,多有重武轻文之人。世风如此,再不感兴趣,我也不可能一辈子不碰弓剑吧?”成德笑道,“况且学了这么久的骑马射箭,偶尔也会想要学以致用。”

 “可你的病”

 “我这病生来便时好时坏,日复一日地养着也不见好。还不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且由得它去。”

 “这话有理。”书致不禁点头道。

 前世,他跟那条残疾的右腿对抗了一辈子,得出的结论是“治病是为了更好地活着”。因为担心病情加重就长期把自己关在家中修养,这不叫“治病”,只能叫“怕病”。

 现代医学的目标,应该是让患儿自由行走、正常上学,尽可能克服病痛带来的不便,去过跟同龄人一样的生活。

 再说纳兰成德如今都十三岁了,按满人早婚的习俗,再过一二年,媳妇都可以娶得了,可他每年踏出府门的次数,却连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清,说来确实不太像话。

 想到这里书致便下定决心,要带孩子出门见见世面,于是敲了敲面前的蕉叶珐琅杯:“有求于我,还不倒茶?”

 成德大笑,知道弟弟这是答应了,连忙亲自执壶给他倒茶不提。

 书致虽然单方面答应了哥哥的请求,但小孩子想要参加围猎这样危险的活动,必然还需要得到父母的同意。

 兄弟俩用完早饭,便相约到母亲房中请安,却被下人告知简亲王家娶媳妇,夫人受他家老福晋邀请,上门给新妇开脸去了,要等晚上散了席、新人入了洞房才会回来。

 觉罗氏虽然早年间受父亲牵连,失去了宗室格格的尊贵身份,但是随着明珠步步高升,去年她又被朝廷册封为一品诰命夫人。

 纳兰家一无公婆、二无姬妾、三无妯娌,上下全凭她一个人做主,又生有一对漂亮得恍若天人、让全正黄旗的女人羡慕嫉妒恨的双胞胎儿子,她的日子过得反倒比那些空有一个格格封号的亲王之女好了几百倍。

 这个时代的人对吉凶祸福、命相运数之说深信不疑,觉罗氏先享娘家尊荣、后得丈夫庇佑,经历大起大落仍能安享富贵,这样的运气叫整个京城贵族圈子里的女人都钦羡不已,凡有婚嫁之事,时常请她去给自家女儿梳头送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