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1章 多事(第2页)


 祝缨要看城外的仓库,是因为她更仔细一点,想多留点预案。


 朝廷的仓储自有建好的仓库,还得放库管的官吏。其他人,有些有自己的仓库、货栈,有些就不如需要的时候租用别人家的划算。仓库、货栈的种类也很多样,按照不同的物品的来历,不同方位集中不同的货物、不同的货栈。连羊圈之类的牲口棚都有的,还提供干草,当然也收取费用。


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,她还要抽空跑城外,张仙姑心疼得不行:“什么事?要你大冬天的跑外头受冻?以前穷,也得冬天跑活,怎么当了官儿还要往外面跑活计?”


 花姐也问:“大理寺有这样的案子吗?”


 祝缨道:“是为了租个存放柴炭的地方。”


 花姐就说:“温家就有。”


 “咦?”


 “不跟郑大人那样的人比,他们家在京城也算富人了,总有些家底子的。”花姐因跟管家的婆媳俩很熟,对温家产业的情况知道的比祝缨还要多一点。她们闲聊的时候就说到了,温家有一些产业,除了京里有两间铺子取租、有宅子、在城外有田地之外,在城外还有两处库房,也是为出租用的。


 温岳的产业里有这么一项。因为只要一块地皮,几间屋子,再配几个人看守就行。温家背靠着郑府,温岳他爹死得早,郑府也照顾,温父的旧友们也照顾,也不用太担心有人捣乱。孤儿寡母的产业收入颇丰。


 花姐说:“我是听她们说又要翻新一下库房,又要再准备打一眼井预防走水,就问了一下。她们这般细心,想来还行?”


 祝缨道:“那我悄悄去看一眼。”


 看完了觉得还可以,最终决定肥水不流外人田,就租温岳家在城外的货栈做存放之地。她亲自到了温家,温岳看她提着四包点心就笑:“三郎,又来淘气了。”


 祝缨提高了包着点心的纸包,笑道:“我这么懂礼貌,怎么说淘气了?是有事相求呢。”


 温岳道:“什么事?”


 祝缨笑道:“大理寺也要自己买些炭,缺库房。”


 “大理寺就有自己的库房呀!”温岳说,“就在西市不远。再说了,各处都是或五天或十天领一次的,不用多大的库。”


 祝缨道:“我算了一下,往年那些炭也就上头几个能用得富裕,越往下越紧巴巴的。冻也冻不死,比外头普通人家还好呢,可就是不舒坦。我预备于拨下的木炭外再买一些,或雇人自烧一些。得有个新库,现弄来不及了,今年先租着。”


 温岳道:“怪不得大理寺上下都说你好!前阵儿他们还央我,说,快把这月补贴饶了他们吧。再也不敢了。我说,三郎一向待人十分大方,扣钱,必是你们有不对的。”


 祝缨道:“他们才是淘气鬼呢!来了几个新人,我知道,新人都是要一面干活一面受气的,然而……后头有我,就得给我面子。不过大郎说了话,咱们就折衷一下,你看如何?”


 “怎么折衷?发半个月的?”


 祝缨笑嘻嘻地说:“我一天的也不发给他们。不过呢,到冬天了,市面上的鲜花可不便宜。给他们家里娘子添些钱买花儿戴倒是可以的。不拘鲜花、绢花,一人领一百文回家。比一个月补贴他们吃饱的钱也差不多了。”


 “那要没娘子的怎么办?”


 祝缨眨眨眼:“有老娘的也行,有闺女的也行。没有,那就不给啦!”


 温岳道:“就你促狭!你会不给?不过我的屋子倒不好租给你——已经与人讲定了,租的长约。端午在府里,咱们几个人都在七郎面前,你进京日子虽然短,咱俩虽然是机缘巧合相熟的,你总不好不与他们交往。我给你个主意,我给你做个中人,带你去见邵书新。他也有一处货栈!他又在大理寺帮过忙,不是很巧的么?”


 祝缨道:“那我得先看看地方。”


 “只管去!不过要快着些,那家那地方本来也与我一样,也是租的长约。不幸那一家老翁故去了,几个儿子争产,买卖做不下去。这约自然也就没了。可他会算,又在户部的,不会缺了主顾,你可得紧着些。”


 祝缨第二天就照着地址找到了邵书新的货栈,一看一谈,与温岳家的差不多。离温岳家的货栈也不远,道路也还通畅。


 转头就请温岳帮忙,介绍她与邵书新认识。


 邵书新这个人,祝缨见过。以前不主动跟人家接触是因为她看出来邵书新是个戒心很重的人,不多下点功夫结交不下来。祝缨以前是没有那个功夫也没那个必要去结交一个“账房”的。


 现在有了这个机会,她也就认真备了一份礼物,跟着温岳去登门。


 邵书新以前被上司坑过的人,其谨慎自不待言。不过他与温岳还算熟,因为郑熹捞人的时候就是派了温岳划拉几个人保护了邵书新的。温岳虽不是金良那样的“老资格”,却也是个周到的年轻人。邵书新对他的观感还不错。


 宾主坐定,邵书新听温岳说明了来意,道:“这是给我送钱呢?大理寺的公账?”


 祝缨道:“我要找库房,你恰好有房子,真要避开你也就太刻意了。我不找熟人,难道要找个不知底细的生人?凡骗子,表面上还比实在人更光鲜呢?仙人跳带出来的小娘子,比家养的都招人稀罕。”


 温岳忍不住笑了:“我就说你淘气!”


 邵书新脸上也露出点笑:“那好,咱们先看房子,再订契,要走账……”


 祝缨道:“房子我看过了的,不然也不能就过来。你们家那口井位置不错。至于账,你能算我半个师傅呢,我何必自讨没趣?”


 邵书新道:“还是要看的!还有,大理寺就你自己看账吗?你经手的账目,是要有个专门做账的看一看的。一个不行,得有两三个,叫他们互相监督……”


 他又说了一通,祝缨都耐心听完了,等他说完,才道:“那就现在开始?守库的人,还是你来找?你出租货栈的,比我熟。”


 邵书新道:“好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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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库房租好了,女丞的考试也开始了。


 除了主持的人换了两个,旁的人与上次差不多,仍有一些上官便服而来。考试与上次的选拔不同,有单独的几间考场,上官们也不走进去,只在廊下窗外看着。


 这一次守场的是京兆府及诸县调过来的女卒,都穿着一色的衣服,站得笔直而僵硬。


 郑熹瞧一眼这些女卒,心道:竟与大理寺的差不多了?


 再看应考者,颇几个白晳秀美的。即使不那么美貌的,也有一些斯文的呆气在。


 他问祝缨:“人数怎么不太合?”


 祝缨道:“张榜时有人害羞就没来进场!刚才又有数人没撑下来,几步路,竟没能走到。也黜了。”


 郑熹又问:“你说有官员之女?”


 祝缨道:“是,甲字房里,横第三、竖第三张桌子那个就是。武姓,名相。父亲以前是工部的郎中,已然去世了。她娘在京城住惯了不想回老家,她是独生女,就要守着母亲在京城生活。”


 冷云踱过来道:“武相?名字起得有点大啊。”


 祝缨道:“她爹有点志气。”


 冷云笑道:“淘气。哎,还有吗?”


 “嗯,武相后面的那个也是。父亲是个九品官,由吏升的官。姓房,房九。”


 时尚书问:“有外地的吧?”


 祝缨道:“大人好眼力,确实有。京兆人氏多一些,外地的拢共有二十三人,下官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应考。按他们的姓氏笔划排的考场,都杂坐着。”


 上官们对这场考试的兴趣不太大,看了一圈觉得王云鹤参与了,则不可能有什么纰漏,只叮嘱:“万一有好卷子留给我们看一看。”就都走了。只有王云鹤带着诸县令从头看到了尾。


 而祝缨从第一场考试之后就发现不对劲了!


 有些事儿,不亲自参与其中是不会明白的。而有些事情,只要把人放到那个位置上,不用人教,就能感觉得到。


 第一场试考完,祝缨就对王云鹤道:“王大人,是我错了。”


 “嗯?!!!”


 “请您调二十个书吏来,我还要纸。”


 “干嘛?”


 “抄卷子,把她们的名字都盖住了,只看写的什么!”


 王云鹤皱眉,忽然道:“妙啊!糊名?你怎么想到的?”


 祝缨道:“我只要干事的人。可是刚才呢?大家问的什么?又议的什么?既然已经要勘核身份了,就是这些人都有资格被取中。接下来就只看学问本事了。门槛都设下了,进了门,还要再赶人走?不行,不行!”


 她自己考试的时候什么都顾不上,等到自己主持考试且要“干事的人”的时候,才发现这考试的弊病。不止上官们,方才董、阴二人巡视时就对几个官员家的女儿表露出了偏爱。本来官家女子凑这个热闹他们是不喜的,但是过来考试的女子,也都是走这条路的。如果一定要选……


 祝缨一眼看过去,心情就不是很好,趁他们二人在王云鹤面前不自在,跑去别的考场巡视时就对王云鹤说了自己的想法。成不成的另说,反正她在王云鹤面前有纰漏也没关系!大不了王云鹤不采纳嘛!反正在这些实物上,王大人是靠谱的。


 她说:“那哪是批卷子?分明是在批名字!那还有什么意思?”


 王云鹤却说:“有趣。”


 祝缨试探地说:“那……”


 王云鹤道:“我要想想。”


 祝缨顿时惊出一身冷汗:我太冲动了!姜还是老的辣!事前商量好了的,我一时没忍住竟要随意更改,且不说成与不成,惹人非议是一定的。能定下来还好,定不下来就遭了。


 她站在考场外面而选人不由她做主就能想出糊名,话出口就知道其中不妥了。


 她对王云鹤说:“大人,我说了错话。”


 王云鹤道:“话也不算错。对的话,说在错误的时候,也就变成不对了。年轻人有朝气,不该被消磨。这股气应该留在心底,等个合适的时候,你现在能知道什么时候合适么?”


 祝缨道:“隐约有一点。”


 王云鹤道:“唔。”


 祝缨更是想,这次有王大人,要是没有他呢?要是王大人发怒呢?我真吃的准他的心?可得老实闭嘴,三思而言,三思而行。又想:我还是太信赖王大人了……


 推而广之,觉得自己信赖的人有点多,全然不像在老家的时候,有主意自己憋着就办了。然而每个可以信赖的人又确实难受,她有点懂为什么“总有傻子被巨奸急用甘当打手”了,可能也不全是傻或者别无选择。也理解为什么“总有昏君被奸臣所蒙蔽”“好人身边竟有那么样一个缺点”了。


 王云鹤看她梦游一样挨个考场转了一圈,给能提醒给一个污了卷子的人换张干净的白纸。心道:果然资质上佳。


 第一天结束的时候,王云鹤没有马上走,收完卷子他还在同祝缨说话,另外两人恨不能插上翅膀嗖了。王云鹤道:“你们还要去部里?”


 两人忙说:“大人明鉴。”


 “那就快些去吧,狱丞而已,对他们可不是件大事,不会单等你们的。”


 两人如同蒙了赦一般,急急离去。


 祝缨道:“这走得也太急了些,好像已经糊名誊抄了一样。”


 “又没有糊名誊抄,你还留下来作甚?”


 “跟您学点道理呀!”


 “他们可不想学我,”王云鹤道,又有些傲然有些黯淡,“也学不来。”


 直到卷子都封存好了,王云鹤看着箱子被当好,把祝缨带到书房,才说:“寒士就不是士了吗?你有士心,有士行,这很好。然而年轻,还要更加扎实一点。学识也不够!”


 王云鹤很少对祝缨这么不客气,祝缨差点闯祸,老实得像只打碎了瓷器的猫。王云鹤道:“利不百不变法,可不是说说而已!你的经史都读到哪里去了?!年轻人总以为是老头子胆怯,却不知道历来变法就没有不死人的!祭旗的都是最出挑的,是不是觉得很荣耀?成的才是荣耀,不成的都是乱政!数数哪朝哪代没有乱政!”


 祝缨更加老实了。


 王云鹤又说:“你应该很明白的呀!豪门巨富更能延请名师,能心无旁骛的读书,至于家学渊源者不可胜数!现有的,你们郑大理,不比别人高明十倍?


 他们本来就容易学得更好。女子更是如此。万贯之家,有百贯给子女读书,百贯之家就只会把百贯给儿子读书。也有疼爱女儿的人家,少,考之一县一府一国,却总是如此的。就这一次,糊不糊名,誊抄不誊抄,结果不会有改变。


 麻烦不在这一次考试,在以后。你一时冲动,寒士们看到了会振奋会幻想,然后呢?你知道礼部与吏部怎么做的?中间多少关节?不思忖周全了就突发奇想吗?这不是持国该有的心!!你也为官多年,难道不知道,即使陛下也不能这样!你自满自得自以为是!”


 “是!”


 王云鹤见她态度很好,骂也骂过了,转了脸色道:“来,我来告诉你这个朝廷,告诉你怎么读史。”


 王云鹤是府尹,却不是寻常地方官,他是京兆,可谓“半个宰相”,眼光甚至高于现在的郑熹。经他一说,自然不同。


 事实上,他刚才已经说了点重点。


 祝缨默默听了半天兴废更替,说:“所以,皇帝也是一个职位,对么?”


 “噤声!”


 “是!”结合“礼”就更有趣了呢……


 祝缨又问:“变法,就是时候到了,对吗?”


 “错的时候说对的话,对也是错。对的时候说错的话,更是大错。”


 “是。”